第68节
??池罔跳下床踩上鞋,便向屋外奔去,为自己寻一个答案。 ??这住处异常清静,池罔走了一会,居然一个人都没见到。 ??墙外不知谁家种了一排杏花,连成了粉红色的一片轻云,带着沁人的香气探进院中,做了一位雅致的不速之客。 ??池罔无心欣赏,他顺着眼前的路向外跑去。 ??却在转过这个墙角后,骤然急停脚步。 ??有个人从墙转角的另外一边,脚步不疾不徐地向他的方向走来。池罔转得太急,险些撞了人。 ??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。 ??池罔仰头看他,有那么一刻,以为自己其实还在梦里,一直不曾醒来。 ??七百多年前,池罔曾在忙碌政事之外的闲暇,会不经意的想起来他那位出了家的庄少爷。 ??他若是剃光了头发,该会是什么模样? ??那时他满心都是愤怒,还有许多深深埋藏的委屈和惊慌,他用繁忙的公务去麻痹自己只要听到那个名字,就会波澜不休的心境。 ??到了最后,他心中的复杂情绪,只化作了一句带着挖苦之意的嘲弄,“凭他以前什么样,只要没了头发,定是个极难看的秃子。” ??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,他知道了庄衍的死讯。愤怒被茫然取代,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中,想起庄衍时,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以后该何去何从。 ??他的来处已齐根斩断,归处也成了杳然无迹。 ??七百年前,他没来得及见过庄衍出家后的模样。 ??而此时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僧人,突然就明白了,庄衍当年出家以后……大概就是这模样吧。 ??他放下了一切牵挂,看空了与他纠缠的痴嗔爱恨,修成了大圆满,从此功德加身,世世代代积攒福报,或许终有一世摆脱了轮回之苦,往生极乐净土。 ??然后他们,就终于再没有任何关系。 ??他的气度依然是那样的温和,那柔中有一种奇异的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,变成了他无坚不摧的韧。 ??那一瞬间,池罔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无尽的因果业报轮回,尘世间离合聚散,恩怨几经兜转,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。 ??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僧人,看到了他背后的十方世界,无边无量。 ??只有他还执着在十方无边世界的那一隅旧时光里,再一次生起了那个温暖的心愿。 ??——要不,就这样下去吧? ??……一刻都不要再分离。 ??鸟儿落在杏花枝上,震得杏花纷纷落下。 ??云晴春鸟满江村,还似长安旧日闻。 ??红杏花前应笑我,我今憔悴亦羞君。 ??那一阵慌乱来得没有道理,池罔勉强镇定的挽了一下耳边垂落的发。 ??他们头上明明是一片杏花,这和尚却不知怎么想的,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药囊,从里面掏出了一朵晒干的紫藤花。 ??子安的声音温柔,“想去年此时,我与池施主在紫藤村初遇。当时便心有所感,不知为何捡起了地上落花,晒干后便一直带在身上。” ??他温暖厚实的手心上,托起那一朵小小的紫藤花。 ??池罔的目光,移到了他的手心上。 ??晒干的紫藤花脆弱易碎,干枯后并不好看。 ??只是和尚的手向前轻轻递过来,笑容有慈悲之意,将花递来给他。 ??池罔怔怔看了片刻,劈手夺了过去。 ??——然后猛然转身,用后背背对着那和尚,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。 ??他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眨,直直地盯着手心上干枯的紫藤花,直到一滴热泪坠下,重重打在了那朵干花上,润开了干瘪的花瓣。 ??他几乎看到当年的庄衍,站在兰善院的花架边,递给他托在掌心上的紫藤花。 ??然后对笑着他说,小池,我回来了。 ??他背后传来了和尚的声音,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,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体谅,“池施主?” ??池罔深深吸了一口气,他微微颤动的手掌上,小心地托着那朵干花。 ??……然后他飞快地抬起另一只衣袖,擦干了自己的眼泪。 ??荣枯世事总相思,春来不觉去偏知。 ??重结缘,问来人……还是去年行春客。 ??转过身时,他眼角还藏了一点红。 ??他没抬头,只是盯着子安灰白的僧衣,轻轻道了一句“好久不见”。 ??和尚没说话,但池罔猜,此时他大概是笑了。 ??……于是他也笑了。 ??作者有话要说: ??引用: ??1. “值气凉而窍闭,得风气之疏泄……”引用于: ??清·黄元御《伤寒说意-风寒解》 ??2.“风寒客于人,使人毫毛毕直……”引用于: ??《素问·玉机真脏论》 ??3. “十方世界,无边无量。” ??该说法出自《楞严经》第四卷 ??4. “云晴春鸟满江村,还似长安旧日闻。红杏花前应笑我,我今憔悴亦羞君”引用于: ??唐·韦庄《闻春鸟》 ??5. “荣枯世事”化用于: ??唐·罗隐《杏花》 ??“半开半落闲园里,何异荣枯世上人。” ??6. “……总相思,春来不觉去偏知”化用于: ??清·张惠言《相见欢·年年负却花期》 ??“梅花雪,梨花月,总相思。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。” ??7. “重结缘” 化用于: ??宋·乐婉《卜算子·答施》 ??“若是前生未有缘,待重结、来生愿。” ??8. “问来人,还是去年行春客。”化用于: ??唐·韦应物《因省风俗,访道士侄不见,题壁》 ??“山人归来问是谁,还是去年行春客。” ??第58章 ??池罔与子安并肩走过这无人的石径, 脚下的泥土香, 远处飘荡来的杏花香,充盈着他们的五感知觉。 ??而池罔却闻着和尚身上的清苦药香,如朝阳破开晨雾一样让人心识清净。 ??这一刻,池罔的心很安宁。他下意识就确定了江北这场大灾, 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, 没有向他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形发展恶化。 ??因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和尚可以相信,而他身上那平和稳重的气息,让人莫名心静。 ??“这是哪里?” ??子安声音令人感到熟悉而怀念,“这是元港城外的普陀寺。” ??池罔便微微偏着头,偷偷看着他的脸, “为什么你要带我离开元港城?” ??子安双手合十, 念了句佛号,“池施主在元港城的兰善堂中, 险些遭人暗算。那里人太多, 若真的打起来, 容易伤及无辜。” ??池罔只是想了一下, 便了然的点了点头, “是天山教的人吧?这说明我开出的药方, 已经让他们感到威胁。这是个好消息,因为我的药方中,可能已经有几味药戳到他们痛处了。” ??“你开出的药方, 有效地延缓发病症状, 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去研制解药……在你昏迷的两天中, 朝廷已派船队向江北输送了大量药材,并命令江北官府以最快速度,将药材和你的药方,发放到各个城镇去。” ??他们绕过这曲折的石径,走到了佛寺的大殿外,发现这里居然也收留了许多瘟疫病人。 ??池罔一边走,一边问:“你是怎么治好我身上的瘟疫?” ??子安平和的回答:“其实我并无十足把握,冒险一试……万幸佛祖保佑。” ??殿外聚集了虔诚的信徒,在寺中低声诵经,希望佛祖菩萨显灵,能制止这一场江北肆虐的疫灾。 ??池罔在他们身边走过,低声与子安交谈:“你治我的那个药方,一会先给我看看。发放给别人的药,可不能完全按照我的来,因为我的身体与常人有异,不能一概而论。” ??听了这话,子安也露出一丝微笑,“是了,你会武功,自然与普通人不同。所以我虽侥幸把你治愈,但并未敢贸然施放此药,本就想等你醒来再议。有你这位杏林高手在,我们再一同商量如何用药,才是最稳妥的。” ??“我看你气色,似乎没有收到瘟疫的影响。”池罔移开看着他的视线,轻声说道。 ??子安便道:“还未曾感谢池施主去年赠药之恩。我从上次疫毒中痊愈后,似乎便对这次的瘟疫有了抵抗之力。” ??池罔问他:“我去年给你做了十三瓶药,你用了哪一瓶?” ??“我用了标号为柒、玖的那两只药瓶。” ??即使时隔数月,池罔依然清楚记着他亲自开出的药,思索道:“那么这两副药中,必然对这次疫毒成分有中和化解之效。但我这次重开相似的药方,效果却十分平平……这说明,他们在原来的毒上做出了新的改进,一会我们重新整理一下这两瓶药,反推毒理,找出疫毒本源的相似之处……这也是一条思路。” ??子安带他走进了藏经楼,有些歉然,“寺中没有药房,为了应对这次瘟疫,只得借了经楼的架子,来放置购置来的草药……环境简陋,请多担待。” ??池罔自然道:“无妨。” ??他们走进藏经楼,门口的和尚恭恭敬敬道:“子安师兄。” ??子安无论是对着殿外的病人,还是对着寺中同门,都是一视同仁的温和回礼。 ??池罔看着他,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。此时大难当头,他不该对这些事这样在意,实在是显得太小气些,不够风度和气量。 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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